当既有大楼又有大师的复旦大学，为应对AI革命的冲击而壮士断腕般地决定将文科缩招近半、锐减至20%时，社会上掀起了一股文科前途的热议。此时恰逢清华大学国学院百年华诞之际，笔者有幸应邀参加了该院组织的系列学术沙龙的首场活动——“文明·本源·动力：古代中国的历史哲学再思”研讨。我在思考：AI科技为百行百业赋能，人文社科如何为AI科技赋魂？作为数千年中华历史与哲学之缩影的唐宋温州之学，到底给我们提供了怎样的智慧启示？
一、唐宋温州之学的两大巅峰
温州因为发达的民营经济，而一直享誉天下。但是，温州深厚的文化底蕴，却一度深藏未露。从东瓯国、永宁县、永嘉郡，再到温州府，温州之于中国，一直是一座魅力独具的城市。其中唐朝永嘉大师创立的永嘉禅学，与宋朝永嘉学派创立的事功实学，既渊源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又通过创新实践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中华文化。
从中华文明的历史长河看，自大秦帝国一统中华前后开始，两千多年的中国传统哲学史，先后经历了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明清实学和乾嘉朴学七大阶段。而温州作为全国333个地级行政区中的一员，却在后四大阶段都占有重要地位。永嘉禅学最早融合台禅两教，作为佛教中国化里程碑式重大标志之一，她是隋唐佛学时期的一颗璀璨明珠。永嘉学派最早提出系统性事功学说，作为中国思想文化史重要高峰之一，她不但名列宋明理学四大流派，而且是明清实学的主要渊源，更是乾嘉朴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为中国禅宗史上千古叫绝的“一宿觉”公案主角，永嘉大师从止观入手“渐修”悟道，到六祖接引“顿悟”证道，既有修证实践上的非凡成就，又有理论构建上的经典成果，成为中国圆融禅教的开拓者，在敦煌遗书中被誉为“震旦圣者”。他的两部原创佛学经典《证道歌》和《永嘉集》反向输出全球，被翻译成10多国语言、流传有100多种版本，成为中华文化对外交流的一座丰碑。随后的圭峰宗密主张“禅教一致”，永明延寿倡导“禅教一体”，至宋代以后渐渐汇成“禅教合一”的思想巨流，大有将佛教各个宗派圆融起来的气势，而其理论根源都可以追溯到永嘉大师。因此，有学者称“永嘉禅是中国大乘禅观的第一宝典”，北大教授楼宇烈说“把宗和教融合在一起，永嘉大师是第一人”。
作为儒家极富特色的一个分支，永嘉学派又称事功学派、永嘉实学、事功实学，她反对空谈心性、注重实体达用，全面丰富和发展了以“外王之学”为核心的事功哲学体系，可以称之为儒家中的儒家。“儒”者，尽人之所需也。永嘉学派从目的上直指经世致用，心系助力社会之进步；从路径上倡导义利并举，阐明搞活经济之方法，从而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儒家经世济民的家国情怀。永嘉学派事功实学，顾名思义，“事”指事皆寓理、事上磨炼；“功”指为民立功、为国立功。或者说，永嘉学派实质上是“秉入世之精神、求经世之功利、行济世之大义”，也就是秉持舍我其谁的“入世”之发心，通过殚精竭虑的“经世”之手段，追求共富共享的“济世”之目的。
二、唐宋温州之学的内外兼修
“永嘉学问，专去利害上计较”，“正则之说最误人，世间呆人都被他瞒”。南宋三大思想争鸣直至朱熹理学被朱元璋确立为官方哲学而告一段落，事功实学一度被朱熹贴上“利己主义”的道德标签，尘封数百年而未得昭雪。而心学在明朝中叶被王阳明发扬光大，在第二回合中胜出。及至明末，黄宗羲、顾炎武等学者有感于朱熹理学的空疏和阳明心学的禅化，奋然接过永嘉学派“经世致用”之大旗，振臂直呼“学问必须有益于国事”。特别是颜元在《朱子语类评》中说“仆谓人再呆不过你，被你瞒者更呆”，他猛烈批判程朱理学脱离实际，大力提倡“实学”和“习行”。随后，清末“三孙五黄”“浙东三杰”进一步复兴永嘉学派，其志在天下、积极用事的精神一直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永嘉学派是否真如朱熹所批判的自私自利？作为学术争鸣中的老对手，陈傅良和叶适两人却用以德报怨的实际行动，给了朱熹一个无声胜有声的答案。淳熙十五年（1188），朱熹被兵部侍郎林栗诬陷弹劾，叶适挺身而出向孝宗上奏《辨兵部郎官朱元晦状》，在随后的“庆元党禁”中被牵连罢官。绍熙五年（1194），朱熹又遭权臣韩侂胄罢黜，陈傅良连上两道奏疏为其辩解，并拒绝起草罢朱诏书而被罢免。此情此景，不知当年将永嘉学派上纲上线为“专去利害上计较”的朱熹，是否汗颜乃至深感内疚？
这种舍利取义、舍己为人的高尚行为，充分彰显了永嘉学派实学实行的精神底色。而永嘉禅学则注重实修实证，《永嘉集》就是一部论述通过渐修而逐步登阶涉位直至悟道的佛学佳作，憨山大师说它“实是《坛经》注脚”。崇实、求实、务实的科学探索精神，成为两者源自各自内心却不谋而合的共通趋向，不但造就了温州“实学名邦”的深厚文化底蕴，更与党的实事求是思想路线若合符节。因此，谭嗣同“盛称永嘉，深为叹服”“以为可资经世”，曾国藩也认为“足以通难解之结，释古今之纷”。
人文科学的使命，就在于超越物质而直指生命意义的探索。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铿锵名言，不仅是对个人道德修养的极致追求，更是对人类未来文明的殷切期望。理学、心学、事功学，从宋朝、明朝到清朝，因时弊不同而此消彼长，各领风骚数百年。三大思想争鸣在历史延长线上以螺旋式上升持续发展，亦证明了中国历代先贤一直在思考人类命运。
扪心叩问，如果以丰子恺先生的“物质、精神、灵魂”三层楼理论为坐标，AI革命带来的巨变属于哪一层维度呢？如果回到中华文化宝藏中寻找人文答案，中华知识分子毕生追求的人生理想就是“内圣外王”，即“内修圣人之道，外建王者之功”。儒释道乃至诸子百家，终极目标莫不如是。永嘉禅学和永嘉实学，内圣兼外王，备矣！
三、唐宋温州之学的哲思启示
作为唐宋温州儒释文化的两大巅峰，从永嘉大师开始，到以陈傅良和叶适等为代表的永嘉学派，上求至道、下济苍生的利世思想，一直在瓯越大地上世泽绵延，为中华文化的创新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纵观当今世界，DeepSeek的横空出世，彻底改写了全球人工智能竞争版图，我们似乎看到了在物质层面实现“大同世界”的曙光。然而，近代以来，人文社会科学有没有象自然科学一样，不断取得跨越式发展？人类道德素养有没有象现代科技一样，不断取得突破性进步？我们似乎迷恋于对无限物欲的疯狂追逐，而忽视了对人生真谛的执着追求。
南怀瑾先生曾说，“不出三五十年，人类将要重新追求精神文明，追求文化，而鄙视物质文明造成的烦恼。”中华先哲历来主张反躬自省、唯道是求，叶适亦提倡“兢省以御物欲”。正如永嘉学派“道器合一”思想预示的，科技迭代与人文演进应形成螺旋共生的文明加速器。因为，当万物智联正以指数级的速度降临，人类的贪婪、恐惧、焦虑却一个都没有减少。二祖慧可“吾心不安”的灵魂叩问，依然存在于当下每一位凡夫俗子心中。反观当下，从文化自信自强到“第二个结合”是又一次思想解放，我们今天的目光为何如此聚焦传统文化？因为，聚焦传统文化不仅是对过去的致敬，更是对未来的展望。那什么叫传统文化呢？从拆文解字的角度讲，就是“传中华之道统，文圣贤之教化”。这个中华道统即是内圣外王之道，这个圣贤教化即是如何达到做人的最高境界。
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缩影，永嘉禅学阐释的是安身立命之基，永嘉实学论证的是为人处世之道。唐宋温州之学启示我们：既要以永嘉实学的经世致用思想，驾驭科技浪潮；又要秉承永嘉禅学的明心见性维度，守护人性本真。这或许就是瓯越先哲留给我们子孙后代的智慧瑰宝。我们应该不断突破思想禁锢，勇登生命科学高峰，让觉者境界、君子气象和隐士风度成为人文素养的标配，让每个人成长为讲中庸、求中道、致中和的真正“中”国人，成长为人格完善、品德高尚、精神富有的大写的人。
“AI”正是中文里“爱”的拼音组合，科技之“AI”与人文之“爱”天工巧合，也许冥冥之中亦指引人类要坚持科技与人文两翼齐飞。我们是时候要重建人文科学的新尊严，以宏大的历史格局和深邃的哲学视野，去构建一个关于科学探索与文明演进的立体图景，让科技之“真”服务人文，让人文之“善”驾驭科技，共同创造人类更加“美”好的未来。
我想，这既是唐宋温州之学的当代回响，也是弘扬中华国魂的现实需要，更是迭代人类发展动力的必由之路。
（此文发表于2025年4月30日温州日报文化周刊）
